首刷的时候印象最深刻的,是难得看到这样一部不消费女同的女同电影。总以为男性凝视是与电影艺术共生的,殊不知可以如此精准地将这种凝视的视角转化为女性,变成女人与女人之间燃烧般炽烈的注视。画家一开始的“看”是功利的,但她的注视却引来了小姐的“看”。于是乎此后每一道平静对视的目光下逐渐暗流汹涌,“看”到最高潮时,是篝火蒸腾出热浪,是你在忽明忽暗中被我的注视勾得红了双眼,是一片漆黑中只有你能在我眼中燃出一片通明。燃烧裙摆的哪是篝火飞流出的火星,是我目光火热让你无力支撑的伏倒在地。我不仅看见了你,我还看懂了你,我不仅看懂了你,我还可以把我看到的你无尽复制下去,我的心里演绎出一千个你。女人在男性凝视中是那么精巧的玩物,在女人的凝视中,则是如斯惊心动魄。
另一点则是整个电影从头到尾没有哭爹喊娘地卖过一句LGBT惨,没有惨兮兮地说过一句类似于:“我爱的是这个人,与性别无关。”的话。当小姐第一次想吻画家时,问的是你爱过吗?而不是你爱过女人吗?同志电影中这样的台词处理太让人心动。一部能够引起情绪共鸣的同志电影,多半是去同志化的,将画家的身份变作任何一个阶层身份不相当的穷小子皆可。唯一不同的可能是感情发展的速度问题。毕竟穷小子第二天晚上可能就在阳台下喊名字唱歌了,搁在两个女人身上则不同。前一个半小时都在细碎地铺排着两人之间的暧昧情愫,直到篝火会上舞台剧一般的仪式感,才开始迸发。那种女人与女人之间的欲说还休、欲拒还迎太妙了,那些你看我时我躲闪的眼神,每一次靠近到能够感受彼此呼吸时的及时收敛,那种对对方展示情绪特有方式的了解,都是比实实在在的一个吻更动人的。接吻的时候我特意看了一下时间,两小时的电影走到这一步,刚好一个半小时。也难怪身边的直男在没有背景音乐、絮絮叨叨的前一个半小时数度陷入昏睡(但是他清醒地看完最后半个小时居然啧啧称赞也是很奇妙了)。
提到女性向,倒又不得不让人插多一笔,这部电影的野心绝不止是一部同志电影,其作为女性主义电影也颇有说头。有长评也已提到过,这部电影中是不见男性的,观众只能看见一个又一个的女性角色。但是这当中的每个女性角色,身后都有一个背后灵似的男人。小姐要嫁的米兰绅士,画家略有声名的父亲,以及令女仆怀孕的男子。他们从始至终没有出现,却在牵制着她们的命运,并且控制着剧情的发展。然而她们都在有限的条件下,竭尽所能地戴着镣铐跳舞。小姐在成为一个工具一般的人妇前尝试了爱情;画家不被允许接触男性身体构造,所以悄悄学习,还用父亲的名字参加画展;女仆不能掌握自己是否怀孕,但能决定是否生育。当小姐在炉火前铺下垫子,命女仆躺在上面,两人重现了堕胎的画面时,画家的画笔记录的不再是两个具体的女人,而是勾勒出一段女人的史诗。
上述的观感二刷虽都有再次确认,不过这次更多地却是被温吞输出的爱情观抓住了,是一段援用希腊神话的旧瓶新酒,这新酒却酿得极佳。为了从冥界救出自己心爱的妻子Eurydic,Orpheus闯入冥界,终于打动冥后,同意让他带走妻子,只是一点,不可以回头,否则妻子会永远被留在冥界。在即将走出冥界的一刻,Orpheus忍不住想要确认妻子是否真的跟在身后,于是回过头,Eurydice从此堕回冥界,沉入无尽的黑暗。
女仆听完这故事很气愤,说不合理,就那么一刻为何会忍不住,这臭男人。画家虽解其意,说除非本就不想忍住,或许Orpheus就是想回头,将一切定格在分别的一刹那,只留下回忆。但又补充道,这是诗人的选择,不是情人的。小姐又读了一次,说,或许是Eurydice要求的。Eurydice说,请你回头。Orpheus遂回过头,他们看见了彼此最后一眼,那一眼里是对彼此的回忆,是拿不走抹不去可以无限复刻的美好过往。
这段讲故事场景是全片对爱情讨论最核心的点题,三人面对感情的态度分明。女仆的混沌注定是最烟火气的饮食男女,少不得摸爬滚打吃尽苦头。画家对爱情的真面目窥得一二却不想面对,口中说着自己爱过,但自欺欺人着不想勘破。小姐没有爱过,却格外懂得爱。大凡我们宣称是爱的,不过是打着爱的旗号,光明正大的占有与索取。画家稍微拥有了小姐,便有了更多的贪念,试图要求小姐改变,寄希望她为了这份爱情去抗争,改变命运轨迹与她厮守。小姐说你没有尝试过站在我这边考虑,不论是画画,还是爱人,你都只是为了自己。开始要求时,已经不是最初想要的了。
爱情往往就是这样变得难看的。从“you jump,I jump”走到“我宁愿死也不想对着你”。Jack获救以后的人生必然如此,童话故事要靠缔造者亲手打破,告诉你爱情不是生死相依而是你死我活。我们看过太多爱情童话,以至于一遇上感情挫折,就对自己和对方求全责备,殊不知对爱情约定俗成的定义本就荒唐。所谓忍耐与磨合大多都是消磨,何必事事攫取干净最后一滴,留下一地蔗渣。
这里还有一个与爱有关的意象,除了最显眼的火,通片出现最多的分明是水,是从不见蓝,灰蒙蒙雾霭霭的海水。小姐说,从来没下过水,不知道会不会游泳。当画家表明身份,说自己要离开时,她说那她要下水了。果断地解开裙褂走向海中,溺了一场水瑟瑟发抖,会水了吗?不好说,或许漂浮了一阵。画也是一项呼应。什么时候画完呢,画完的那一刻就知道了。这便是情不知所起,然而拥有和终了的那一刻,一定知道。可是事后再一想,真的会爱了吗?说不清楚。
小姐在最后一刻说,回过头。这是一个仪式,妥帖的告别重要性远胜告白,是为了让爱情永恒的壮士断腕。哪怕再见,她们之间也再没有了对视的机会。交响乐荡气回肠,小姐在被注视中引领着画家释然。
爱人,请你回头,留不住的那一瞬间所留住的才是永恒,这是对爱情最贴切的诠释。天长地久有时尽,只是大家都不信。
诚实地讲,女同性恋题材的影片和男同题材相比,总体是令人失望的。后者在自我认同、伦理边界、权利自由等维度上,皆有一定数量的经典或现象级作品。而女同题材电影,哪怕有《面子》《阿黛尔的生活》等佳作,却也难以获得等量的成绩。
其背后原因是社会层面的。在男性语境下,男性自身行为也同样受到规训,男同性恋无疑是对男权的冒犯与挑战。于是男性相恋的故事,因为社会禁忌而更显悲壮,因为被严重压迫而充满张力。而女人,这个波伏娃笔下的“第二性”,始终处于男性目光的审视之下。在这种审视中,女子与女子的恋爱固然是禁忌的,但这禁忌似乎为恋爱增添了奇情色彩。如朴赞郁的《小姐》,小姐与女仆香艳的情爱背后,是男性对女同性恋赤裸的意淫,依然是男性在定义女性审美。
继《面子》《阿黛尔的生活》后,我们想看到怎样的女同电影?瑟琳·席安玛,兼具导演、编剧和女同志多重身份,在执导过的为数不多的影片中,试图剔除男性目光,将注视的权力归还给女性。
2019年荣获同志金棕榈的《燃烧女子的肖像》,仿佛一场创作实验,导演借由画家与模特的爱情故事,连贯清晰地表达了一种女性话语下的创作观。片中画家和被画者的关系变化,也像是对创作观念流变的隐喻。
最初,玛莉安创作的目的很简单,以友情的名义靠近埃洛伊丝,记住她的特征,然后偷偷画一幅肖像,以取悦埃洛伊丝远在米兰的未婚夫。这样的创作几乎不具备主体性,玛莉安是拿钱办事的匠人,埃洛伊丝是包办婚姻的牺牲品。在这个阶段,玛莉安注视埃洛伊丝的目光是男性的,她是凝视的主体,埃洛伊丝是被凝视的客体,两者之间是不对等的权力关系。于是,埃洛伊丝看到肖像后愤怒了,她恼火的不是玛莉安的欺骗,而是那幅画根本不像她,只不过是男性审视下的拙劣仿制品。玛莉安自尊心受到伤害,忙用一通绘画术语辩解,其态度自我、高高在上、拒绝沟通。这也是当时艺术领域的写照:男性筑起高墙将女性阻挡在外,却又沾沾自喜女性无法像男性那样创作出伟大作品。
从戏份上看,玛莉安似乎是第一女主角。但对情节起主导作用的,却是埃洛伊丝。她拒绝成为男权附庸和被审视的客体,试图拆掉玛莉安与她之间隐形的权力关系。她引导玛莉安的创作,使其创作观念发生变化,直至升华。
于是,玛莉安毁掉原来的作品,承诺五日之内画出一幅新的肖像。她摒弃了男性的目光,凝视的主客体发生了变化。当她注视着埃洛伊丝时,埃洛伊丝也将目光投向了她。平视的视角,为双方提供了深入沟通与了解的可能,如果前一阶段两人之间擦出的只是欲念,那么平等交流中燎起的则是爱情之火。
这五日时光,是全片的重头戏。席安玛借助时间与空间上的隔绝,创建了一个完全脱离男性目光的女性乌托邦。没有了男性,那么基于男权的礼序也随之消解。影片中用一个小景深镜头呈现了这种理想:小姐、画家和女仆各占据画面三分之一,女仆绣花,画家倒酒,小姐切菜洗菜,她们做着并不符合自身身份的事情,构图却传达出平衡与静谧之感。
连语言也完全过滤掉了父权的话语。女仆说起自己已经三个月没来例假时,观众脑海中最先冒出的问题多半是:“她怀孕了吗?孩子父亲是谁?”而玛莉安只是问她:“你想要孩子吗?”在得到否定回答后,女人们结成紧密同盟,帮助女仆堕胎。
在这种完全剥离了男性话语的时空下,绘画之于玛莉安,从一项任务变成了一种情难自控的行为,一种愉悦的审美活动。创作回归了其本质,即真实地记录,自由地表达。于是她画下了埃洛伊丝甜美的睡相,画下了女仆堕胎的场景,以不带任何审视意味的、完全女性的目光。
卓越的创作者,其作品最终会回到自我凝视、自我剖析的原点。五天之后,肖像收尾,爱侣即将分别。赤裸相对后,埃洛伊丝横卧床上,私处放了一面镜子。玛莉安看着镜中自己,在书的28页画了一幅自画像。画作上的女性,身体属于埃洛伊丝,头部属于玛莉安,二人在此时实现了灵与肉的完全交融,玛莉安从爱人的私处重新认识了自己。
除了对玛莉安第一次创作的肖像进行了否定,影片后半部以俄耳浦斯冥界救妻的传说为切口,质疑了男性创作视角。这种质疑借没怎么受过教育的女仆之口表达:俄耳浦斯如果真的爱欧律狄刻,为什么会在最后一刻回头?真正的爱人,难道不应该如履薄冰,生怕功亏一篑?埃洛伊丝对此作出了女性的解读:俄耳浦斯作出的是诗人的选择,而非爱人的。爱情某种程度上成了艺术的矫饰。也有可能是欧律狄刻主动促成了这一凄美结局——她在最后关头呼唤了他,牺牲爱情,以抵达极致的诗意。
电影的结局,不仅是对这段恋爱的交代,也对导演的创作观做了一次总结升华。经年之后,玛莉安以俄耳浦斯与欧律狄刻的传说隐喻自己的情感经历,创作了一幅油画。不同于前人作品,欧律狄刻不再是被观看、被拯救的对象,她与俄耳浦斯的故事也不再因意外而充满诀别的痛苦,而是两个默契的灵魂心照不宣的告别。
穿过赏画的人群,玛莉安望见了埃洛伊丝的画像,电影进入高光时刻。画中的埃洛伊丝身着白纱,似与画外人对视,手中的书恰好被翻到28页。
创作,终能征服禁忌、距离与时间。
1760,布列塔尼,法国
女佣捧着一只蜡烛,带领着女画师玛丽安走进房间,用蜡烛点燃了壁炉里的火,在工业革命尚未入侵这个位于法国西部的半岛形区域的彼时,火焰曾经等同于生命或神性,正如同古希腊哲人曾经将生命比作一团活火,火焰也作为影片中隐藏着的主要角色,完成了她的第一次亮相。
这位名为玛丽安的女子打开画架,赤身裸体坐在火炉旁,来自路获得逆光照耀着她凹凸有致的身体,若隐若现。
在《燃烧女子的肖像》中,“身体”的概念无处不在,正如同三岛由纪夫对文字叙述的身体化尝试一般,瑟琳·席安玛通过自身的女性身份,提出了一个激进而柔和的影像本体论——影像,就是身体,而观看快感则等同于触摸快感,触摸可以是感官的,也可以是情动的,我们的认知敞开,任由一种强度的入侵。
而火焰则喻示着触摸的危险性与诱惑性,它是生命和死亡本能同态的,运动中的精灵,在某些时刻,它迅速地性化,就在那长达47秒的“抚摸”之中,是火焰与没有生命的画像的华彩轮舞,正如同影片将视觉转为触觉,当火焰在这张无头画像的大特写中掠过时,这段运动的路线解构了远观画作时所产生的眩晕,将其表述为真实的,可触碰的身体;摄影机伴随着烛火,试图完成一个并不是那么规范的椭圆形,然后定在了这具身体的左上角,这时,我们回忆起,是不完整构成了美,在接下来的两个镜头,玛丽安面对着面前的火光,下一个镜头,她凝视着这张被擦去面孔的画像在壁炉中熊熊燃烧,这一幕蕴含着悲剧性质的崇高张力,火光映照在玛丽安的脸上,通过火光,她们第一次在彼此里面。
这一幕是一次预演,随后,在野外的狂欢之夜,当众人的吟唱突然悄无声息,这位名为爱洛伊丝(听起来像是Eros,即爱神)的年轻贵族女子的长裙在荒野中燃烧,一个转瞬即逝的晶体时刻就此诞生,此时,被放置于秘鲁之中的精致火焰开始释放,从野外狂欢的篝火蔓延至长裙,我们可以想象它即将蔓延身体,与燃烧着的少女画像形成了巴洛克式的对称。
随后,这团朝向身体的火焰被人们粗暴地扑灭,一如影片所描绘的,少女状态的消逝。
现在,请听一个故事:
古典时期,希腊
太阳神的儿子,年轻而才华横溢的琴手俄耳甫斯在妻子欧律狄刻死后,决定带着七弦琴前往冥府解救,冥王哈迪斯最终答应了他的请求,但提出了一个条件:如果你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就会永远不能返回人间。
最终,在接近人间之时,俄耳甫斯没能通过考验,当他回过头时,只听见一声轻轻的告别,欧律狄刻回到了地狱。
自此,七弦琴无法再来打开冥府的大门,摆渡人间与冥界的使者卡戎也不愿意俄耳甫斯上船,他永远失去了欧律狄刻。
以上则是俄耳甫斯的忧郁故事,在谷克多的版本中,这一凝视混杂了现代性的诡异和诗人的迷恋,而在《燃烧女子的肖像》中,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变成了两个“她”,可是问题在于,当玛丽安将这个故事讲给爱洛伊丝时,究竟谁才是真正的俄耳甫斯?
假设在俄耳甫斯的故事中,他没有回首,而是带领欧律狄刻回到人间,他必然发现身后的这个“欧律狄刻”实际上不过一具空壳,哈迪斯都明白,这场考验必然失败,比起贪婪的西西弗斯在奥林匹斯山上进行着无意义的推石仪式,哈迪斯欢迎俄耳甫斯进入冥府,满足,甚至加速他的英雄游戏,他引领这个愚笨的理想主义者逃逸生/死的二元对立以及不可逆性,这暗示着,如果意图摧毁某种自大的自我,就必须将其加速,与之共谋。
在俄耳甫斯回眸的那一刻,他明白了哈迪斯的不可战胜,与之定立下未被言明的契约,在这急促的一瞥中,他发现,欧律狄刻的身体从未如此美丽过......
与俄耳甫斯的故事类似,《燃烧女子的肖像》也是一个悲伤,乃至绝望的故事,玛丽安究竟不是忧伤的俄耳甫斯,爱洛伊丝才是,她孤独地将自己比所在布列塔尼的半岛之中,空间景观即是她的身体,她是爱洛斯的化身,由于来自修道院,世俗的身体永远无法形成高尚之“爱”,只可能将她降格为欲望的客体小a,一个在力比多间不断流通的货币;她尝试模仿中世纪的虔信者,却不必苦行,因此,当玛丽安第一次尝试给她画像之时,她的眼神中展现了一种蔑视,来自于贞洁少女特有的高傲。
玛丽安并不完全是欲望的化身,她接近爱洛伊丝同样也来自于对于美学之灵的渴望,或者说,那个内在,完美的女性,但另一重含义上,她虽然不为大他者代言,但却是大他者(世俗律令)的傀儡,很多人将此比作女性版的《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但在瓜达尼诺影片的结尾,正好相反的是:本身作为道德律令主体的父亲却知晓并鼓励了Elio的同性之情。
福柯热衷于揭幕社会,医学,心理学制度之中隐含的规训与惩罚,而《燃烧女子》在男性完全隔绝的私密世界中演绎的却是一场华美的SM,是一场长达121分钟的性爱,或者说是心理治疗,玛丽安对爱洛伊丝的身体进行诱导,践踏,以至摧毁,爱洛伊丝的眼神从高傲变为欲望,再变成一个进入世俗世界的“富豪太太”形象。瑟琳·席安玛的悲剧性在于,这种被加速到极致的私密最终通向菲勒斯中心的欲望—家庭世界,当玛丽安与爱洛伊丝告别时,她回眸望去,穿着婚纱的爱洛伊丝,和她内在的美学想象之中若合一契,此时,她终于成为了俄耳甫斯,爱洛伊丝则是欧律狄刻......
多年后,面对已经结婚成家的爱洛伊丝,玛丽安依旧可以想起布列塔尼海滩上的那些夏日,一个少女悄无声息地终结于此。
—————一篇因为内容太激进或太敏感而不能刊登的约稿————
这个发生在1770年的爱情故事是两个年轻女子的故事,是一个只属于女性的故事。
在女性主义理论中,有个词叫“男性凝视”。不管是在真实的世界里。还是在各种文学、艺术作品中,女性都常常处于被男性凝视的状态。她们是被观赏的对象,是被物化的客体。她们自己也从男性的角度看自己、以男性的评价定义自我。女人仿佛没有主观的感情和思想,仿佛不是活生生的人。
《燃烧女子的肖像》中的现实世界正是这样一个世界。不管是艾洛伊兹,还是她的母亲,结婚前都先把自己的肖像送到丈夫家中。她母亲的肖像挂在家中的客厅里:“这幅画比我先被送到这里。当我第一次走进这间房间,就看见墙上挂着自己的肖像。”先有肖像,后有她;肖像占据了比她本人更重要的位置。在自己家里,她第一眼看到的自己是画里的自己,是男画家眼里美丽温婉的准新娘,是丈夫眼中的一个合格的、可以婚配的未来妻子。画中人永远带着优雅的微笑。这是她终生需要扮演的角色。可以想象,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女性的爱情誓词不是“我愿意”,而是“您看,这是您的妻子,我会永远扮成她的样子好让您满意”。
可真实的她、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了的她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们只能通过只言片语推测她的内心世界。玛丽安说艾洛伊兹 “并不悲伤,她只是愤怒。” 艾洛伊兹的母亲回答:“你以为我从没经历过这种愤怒吗,我很清楚这种感觉。”但话题就此终止。片中还有另一处类似的情节。刚到不久的玛丽安向女仆苏菲打听艾洛伊兹的姐姐:“她是病死的吗?”“不是。”话题戛然而止。
艾洛伊兹的妈妈,艾洛伊兹的姐姐,世间千千万万的女子,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问过她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世界并不关心这个问题,甚至谈论这个问题几乎是一种禁忌。女子的本分是做好画中人。她们自然能感觉到其他女子也有与自己相同的痛苦,毕竟共情是人类的本能。可即使同处一室,她们也仿佛两个相邻画框里的假人。她们口不能言,在短暂的目光交接以后扭过头去不看自己的同伴,重新端起完美的笑容迎接来自画框外的男性凝视。
一开始玛丽安的身份是男性凝视的代理人。她是为艾洛伊兹绘制相亲肖像的画家,她的工作就是凝视艾洛伊兹,把她画成合格妻子的模样,然后交出作品、把她嫁出去。玛丽安是凝视者,艾洛伊兹是被凝视者。此时她们的关系算不上融洽。玛丽安总是很焦虑,担心被艾洛伊兹识破身份。艾洛伊兹总是穿着深色衣服,用帽兜把自己裹起来,而且她从来不肯露出画中人该有的甜美微笑——她用这些方式躲避凝视。
玛丽安开始描绘这个被凝视的艾洛伊兹,可应该坐在画家对面的艾洛伊兹始终是缺席的。对着一条绿裙子、一个空壳终究画不出传神的画。衣服再美,再怎么千描万画,也不是真实的艾洛伊兹。玛丽安的第一版作品和前一位画家的作品并无本质区别:有精美的衣褶和花边,却没有脸。
艾洛伊兹毫不客气地说:“这是我吗?我觉得她没有生命?您眼中的我就是这样的吗?”
画中人绝不会评价画家的描绘是否传神。仅这一句话就足以让凝视者-被凝视者的关系开始消解。
故事的转机是艾洛伊兹的母亲离家。家里只剩下三个年轻女子——艾洛伊兹、玛丽安和女仆苏菲。在这一段故事里没有任何男性角色。在篝火晚会上唱歌跳舞的都是女人,扑火的是女人,卖东西的是女人,秘密给人堕胎的还是女人。母亲走后,世界突然变成了一个没有男权、没有男性凝视的乌托邦。 三个姑娘不再是拘谨忧愁的画中人,她们突然能够坦率放松、毫无禁忌地互相交流:“您尝过爱的滋味吗?(结合上下文,这其实是问对方是否有过性经验。)”“我未婚先孕了。”“您想要孩子吗?”“不想要。”她们甚至能很坦然地帮助女仆苏菲堕胎,并把手术的场景画下来。这些谈话和行为在今天也算敏感,更何况在1770年。在没有男性的世界里,女人们本来应该这样活着。
在这个理想的世界里,凝视者-被凝视者的关系进一步消解。玛丽安看到了真正的艾洛伊兹,她渐渐能描述她的每一种样子:“当你心神不定便会握紧双手,当你感到尴尬便咬紧下嘴唇,当你生气便会盯着别人看。”她看到了艾洛伊兹的笑容,和画中人那种娇媚温婉的笑容不同,她的笑是生动的、有攻击性的。有人批评扮演艾洛伊兹的演员阿黛拉·哈内尔不够漂亮,不够年轻。我觉得这么说的人完全搞错了。艾洛伊兹绝不能是一个脸上连毛孔都看不见的瓷娃娃,她应该是哈内尔这样的。她应该有这样倔强挑衅的眼神,坚强有力的下颚,有时会微微皱起的眉毛。那个能愤怒地控诉波兰斯基的姑娘是非常合适的选角。
艾洛伊兹也看到了真正的玛丽安,她曾经以为玛丽安不会理解自己:“因为你有选择而我没有”。而现在她知道,一个女画家不能裸男,而她的玛丽安会悄悄地画。她现在确认了同为女人的她们有着共同的苦楚和悲伤,也有着一样的勇敢和抗争。她说:“我和你是平等的,我们的处境完全一样。你看着我的时候,我也看着你。”
在理想的世界里,爱人的凝视理应如此。那是平等的、相互的凝视,是作为一个人被完整的看见、理解和接纳。人们在爱人的目光中成长,在爱人的目光中成长重新发现自己。在男女之间,女人按恋人的标准审查和重塑自己;可在女子之间不是这样,她们从爱人的目光中看到自己原本不曾理解或不敢确认的自己。在影片的结尾处,玛丽安把一面镜子放在艾洛伊兹的私处,对着镜子在艾洛伊兹的书上画自己的肖像。她画出的是一个头发蓬乱、双颊绯红、眼睛却无比坚定的女子。那幅画和客厅里挂的女子肖像画多么不同!从此以后,她都会是一个有情欲、有信念的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裙裾与微笑堆出的假人。这种成长是艾洛伊兹的凝视给她的。
但这样的爱也许只有在没有男权的乌托邦里才能维系。母亲回来以后,出现了全片的第一个男性角色——负责把艾洛伊兹的肖像送去米兰的信使,他用两块厚厚的木板把画里的艾洛伊兹钉了个严严实实。男人的出现等于枷锁,等于自由的终结。之后画面中出现了许多男性,比如画展上许多男人在互相交谈,玛丽安却一个人站在自己的画旁边。她孤独地挤过许多男同行身边,没有人和她攀谈。最终她只能在艾洛伊兹的肖像画里找到些许安慰。那幅画里的艾洛伊兹似乎有玛丽安记忆中的影子,又似乎只是一个牵着儿女的标准画中贵妇。她仍是一个只能偷偷画裸男、只能署父亲名字的女画家。而她仍是一个必须嫁人生子的富家小姐。这是现实世界真正的样子。少女的乌托邦瓦解了,她们别无选择,只能像俄耳莆斯和欧律狄刻那样告别。
1. 开场不久Marianne追赶Héloïse去海边,担心她跳海;Héloïse站住之后说:Ça fait des années que je rêve de faire ça.(我想这么做已经很多年了。) Marianne: Mourir?(一死了之?) Héloïse: Courir.(迎风奔跑。) 我记得在哪儿看见过法国人喜欢说人生是Nourrir, courir, mourir.(吃饭,跑步,死去)所以我猜法国观众听到mourir和courir的谐音,脑子会动一下。
2. Marianne问Héloïse: Vous savez nager?(您会游泳吗?) Héloïse: Je ne sais pas.(我不知道/我不会。) Marianne: C'est trop dangereux si vous ne savez pas nager.(如果您不会游泳的话下海太危险了。) Héloïse: J'ai voulu dire que je ne sais pas si je sais nager.(我刚想说的是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游泳。) 这里故意用savoir是“知道”,而savoir faire是“会做某事”,savoir这个词的双重含义,表现二人沟通不畅。这个梗后来又用了一次,这次两人关系有所发展,不再出现误解。这个梗法语特有,英语和中文台词均无法翻译。
3. 全片4位主要角色互相之间均使用敬语,甚至包括母女二人之间,可能是为了表现18世纪法国礼教束缚的社会状况。然而剧本还是设计了3处没用敬语: 母亲略有动情地让女儿像小时候说再见:Dis-moi au revoir comme quand t'étais petite. 并且这句话的t'étais是非常随意的口语,在全片敬语的大环境下出现这样一句话,我估计法国观众会有反差感。 Marianne叫Héloïse不要睡着:Ne dors pas, ne dors pas. 听到这句话,Héloïse马上说自己很后悔: Héloïse: J'ai un nouveau sentiment. Marianne: Lequel? Héloïse: Le regret. Marianne听后恢复了敬语:Ne regrettez pas. 还有就是本片一个大梗——奥菲欧,Héloïse叫Marianne回头看:Retourne-toi.
自2010年设立以来,戛纳电影节的酷儿金棕榈(Queer Palm)已连续九年被男导演收入囊中。 但就在刚刚过去的2019年,一名潇洒、干练的法国女子打破了这项不成文的惯例。 她的新片击败《痛苦与荣耀》《然后我们跳了舞》等一众年度口碑力作, 破天荒地,同时也颇具纪念意义地,摘得了首枚属于女性导演的同志金叶子——
Portrait de la Jeune Fille en Feu
导演:瑟琳·席安玛 编剧:瑟琳·席安玛 主演:诺米·梅兰特 / 阿黛拉·哈内尔 / 瓦莱丽亚·戈利诺 / 卢安娜·巴杰拉米 上映日期:2019-09-18(法国) 片长:120分钟
豆瓣8.7,烂番茄新鲜度98%,MetaCritic均分93&必看认证。
我十分确信,在借《水仙花开》(2007)小试牛刀,又凭《假小子》(2011)惊艳柏林后, 经此一役,携本片现身戛纳的瑟琳·席安玛已然跃居我们时代最不可小觑的女导演之列了。
未出新作的这些年里,她参与编剧的《当我们17岁》和《西葫芦的生活》在国际上都可谓有口皆碑。 如此看来,《燃烧女子的肖像》能够斩获戛纳主竞赛单元的最佳编剧奖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但让本片拿下仅次于《寄生虫》的银幕场刊评分(3.3/4.0,和《痛苦与荣耀》并列第二)的可不光是剧本。 对于其精致的摄影、传神的表演和动情的音乐,人们同样不吝赞美。
十年磨一剑,霜刃终得试。 蛰伏许久,精雕细琢,瑟琳终于为身处21世纪的广大影迷和酷儿群体奉上了这部洋溢着古典美而又富于反叛精神的佳作。 故事发生在1760年法国的布列塔尼。 女画家玛丽安受邀,漂洋过海,前往一座孤岛,为即将远嫁米兰的富家小姐埃洛伊兹画像。
任务的艰巨之处在于,小姐极度抗拒此事。 上一位画家的半成品至今仍被遗弃在画室的角落。 准确地说,“半成品”都有些言过其实了,那只是件已遭人为损毁的残次品。 可奇怪的是,乍眼看来,这幅肖像明明画工精良,未出差池。 画中人体态端庄,服饰的色泽也饱满、明艳。 为什么单单是面庞被粗暴地抹了去呢?
透过女仆和伯爵夫人之口,玛丽安才了解到,小姐此前一直住在修道院,刚刚搬来这里不久。 而她之所以搬回家中,也并非出于自愿,而是为了顶替跳崖自尽的姐姐,像约定好的那样,嫁给未曾谋面的米兰人。 她不愿意坐下来让画家好好描绘,就是因为她不接受这门亲事。 于是,伯爵夫人只好骗她,私下嘱托玛丽安隐藏画家的身份,以陪她散步为由,白天观察,夜晚作画。 怀着疑惑与好奇,玛丽安开始了与神秘小姐的接触。
与早早就暴露在镜头面前,形象明晰的玛丽安相比,埃洛伊兹更像一个谜。 导演把她捧在手心,生怕浮泊在其周遭的神秘感会过早地消散、流失。 她用尽万般手段,竭力让那种奇妙的氛围延续。 起先,玛丽安只能在月色下凝望着无脸的画像畅想。 而后,小姐的过往在他人辞藻的勾勒中逐渐显影。
可对于一幅肖像而言,最具辨识性的仍是那张脸。 因此,玛丽安和我们一样,都迫不及待地想要一睹小姐的容颜。 瑟琳在小姐亮相的这场戏上可谓设足了悬念。 两人初次见面,埃洛伊兹率先留给玛丽安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背影。
听闻玛丽安迫近的脚步声,她头也不回便踏出门外,朝大海的方向走去。 紧接着,斗篷的帽子在匆忙的步履中滑落,露出一头漂亮的金发。 可她还是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没有回身。
到了海边,她突然转换步伐的频次,向大海奔行。 此刻,裙摆之下的鲜活肉身隐隐浮现,金黄的发丝也被海风吹乱。 在我看来,她这才跳出画像的边框,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出现在玛丽安的视线里。
当时,我本以为埃洛伊兹会和她的姐姐一样,纵身一跃,投入海底。 玛丽安也是这么想的。 但她远比我们想象的独特和难以琢磨。 她猛地在岸边停下,转过头来,连声招呼都没跟玛丽安打,就只是说:“这是我多年来渴望做的事。” 玛丽安问:“一死了之(mourir)吗?” 埃洛伊兹答道:“迎风奔跑(courir)。”
两人的初见简单、利落,没有太多的话语来修饰。 玛丽安惦挂着待完成的肖像,沉默寡言地跟随,不动声色地观察。 至于埃洛伊兹有何心事,我们似乎不得而知。 但不难注意到,她说话的声音虽则爽朗、有力,注视玛丽安的眼神却不无警惕。
如果说此时玛丽安仅仅是在小心翼翼地履行职责,机械地记忆埃洛伊兹的外貌特征。 那么,我倒觉得,看似处于被动状态的埃洛伊兹做得更多。 那双猫头鹰般的眼睛告诉我们,她已经在试探着往玛丽安的心里摸索了。
果然,在随后的几次外出中,埃洛伊兹慢慢敞开了心扉。 她跟玛丽安讲了她对姐姐和修道院的看法。 还笑意盈盈着坦承,她体会到了玛丽安口中的自由。
可与之相对地,玛丽安却丝毫不敢裸露真实的自我。 想画下埃洛伊兹交叠的双手,她得躲到礁石后面,偷偷纪录。 不小心透露了自己爱画画的事实,她也没法顺势接着说下去。
最让她提心吊胆的还属作画中途埃洛伊兹一次次的闯入。 每逢这种情形,她总要赶忙收好画具,或把涂满颜料的手悄悄藏起。 因为按照之前那位画家的经验,一旦被埃洛伊兹发现,这幅肖像必然是要夭折在她手中的。
但经过几天的交流,玛丽安毕竟了解了埃洛伊兹的许多。 所以,出于尊重、同情和些许的惺惺相惜,画作完成后,玛丽安还是决定告知埃洛伊兹真相,并把肖像给她亲自过目。 然而,埃洛伊兹的反应超乎玛丽安的预想。 真相没有让她太过愤怒,可对于画像,她却表现得极其不满。 埃洛伊兹不愿相信,玛丽安只能画出如此板正却庸常的作品,更不愿相信,她眼中的自己原是这样没有生命力。
于是,这幅肖像也作废了,画中人的脸孔再度被抹去。 但这次,毁掉它的不是埃洛伊兹,而是玛丽安。 埃洛伊兹的一番话刺中了她。 或许是为了挽回画家的颜面,也或许是为了证明,在她的心目中,埃洛伊兹并非死气沉沉、任人宰割的样子,她主动要求重新作画。 两人的相处就这样以不甚愉快的方式延长了五天。
也正是在伯爵夫人缺席的这五天里,她们情愫萌生,确认心意,共享了彼此人生中最为甜美的一段日子。 很简单,《燃烧女子的肖像》是有关两个来自不同阶级,有着不同性情的女子奋不顾身坠入爱河的故事。 这套设定放在今天已不算新鲜,因为2010年代本就是女同电影大放异彩的十年。 从《阿黛尔的生活》(2013)到《卡罗尔》(2015)再到《小姐》(2016),轰轰烈烈的女性之爱日益占据影像的焦点。 在一对对痴狂相恋的女人身上,爱欲的唯美与纯粹更加得以凸显。
唯独可惜,背后掌镜的始终是一众男导演,似乎LGTBQ题材怎么也逃不开男性视角的“独裁”。 但值得欣慰的是,就在这21世纪的首个十年行将消逝之际,才华横溢的女导演瑟琳·席安玛连同她所操刀的这部女同片,于火光之中照亮了迷蒙的双眼,让我们看到了可期的前景。
其实,上文提及的几部百合片已经相当好看。 关于女人的同性之爱,柯西胥抓准了其生猛、真实,海因斯捕捉到其婉转、细腻,朴赞郁涂抹出其炽烈、浓郁。 三人各有所长,分别用不同的影像风格诠释着各自对女性和女同性恋的认识。 但是别忘了,男导演的身份是一道天然的屏障。 令他们注定无法设身处地地理解女人,而只能持男性固有的目光,在界定的距离外,怀着某种假想,“观看”女性。
一个最直接的例证是,《阿黛尔的生活》就因出自男性之手而惹来不少非议。 对于片中长达20分钟的性爱戏码,两位主演曾公开表达过不满。 不但拍摄时间极长,给演员造成严重的身心折磨,导演还会反复观看拍下的画面。 蕾雅·赛杜直言这让她感到恶心,两人也从此与柯西胥交恶了。
而《燃烧女子的肖像》不存在这类问题。 无须大把大把的裸露镜头或过分激烈的性爱场面, 只消几个亲吻,几次爱抚,以及一来二去间你侬我侬的秋波暗送,它便兼具以上三部影片的真切、细密和浓烈了。
在这个题材上,瑟琳·席安玛确实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她是女人,而且是女同性恋。 首先,身为女性,瑟琳深知,生活在父权的阴影下,女人何等压抑。 所以,不同于《阿黛尔的生活》的模糊语境、着力刻画两位女主人公间的巨大鸿沟, 本片在给女性的困境分类的同时,还时刻注意将她们围拢在同一阵营,旗帜鲜明地对抗不在场的男性。
在这部影片中,男性角色极为次要,出场时间也是寥寥。 可现实的无奈正在于,即便如此,对埃洛伊兹和玛丽安的爱情形成阻碍的,仍旧是几乎处于隐身状态的男性。 这段于孤岛萌芽的真挚恋情,最终没能敌过千里之外男权社会的侵袭。 打败她们的,与其说是不被世人认可的同性之爱,不如说是埃洛伊兹无力违抗的旨意。
伯爵夫人归来前的两天,即将分离的忧伤令她们焦躁不安。 在恐惧面前,心底的不舍变成口头的刻薄。 玛丽安责怪埃洛伊兹逆来顺受,委曲求全。 可埃洛伊兹却觉得,玛丽安也懦弱。 既然不希望我跟别人结婚,你为什么不敢亲口说?
事实是,两个人都没有错。 埃洛伊兹早就为自己抗争过,那幅无脸的肖像便是证明。 而玛丽安则根本没有资格发言,能在岛上多留几天已是伯爵夫人对她的“恩赐”了。 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连男女间的自由恋爱都是奢侈。 两个居于弱势地位的女子,自然更无还击之力。
18世纪中叶的欧洲,女性是如此地微不足道、身不由己。 埃洛伊兹的妈妈和姐姐同是这套价值体系的受害者。 在没有男人的孤岛,丧夫的伯爵夫人貌似是最高的掌权者。 可追本溯源,敲定其命运、形塑其思维的不依旧是对岸的那个男权社会吗?
年轻时,她也是这么被嫁过来的。 肖像先于她来到这个家,而那个生她、养她的真正的家,她已经二十年没有回去过了。 二十年后,境况仿佛没有丝毫改善,女儿仍要重蹈她的覆辙,重演她的惨剧。 而她本身,已被彻底驯化,摇身一变,成为夫权制度的最佳代言人了。
但,值得庆幸的是,在片中年轻一代女性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自我意识正悄然觉醒。 面对从天而降的一纸婚约,埃洛伊兹想方设法反抗,姐姐不惜以死寻求解脱。 在障碍重重的学艺之路中,玛丽安不顾外界的成见和男性的提防,努力实现自身的价值。 就连女仆苏菲也在埃洛伊兹和玛丽安的陪同与鼓励下打了胎,为自己的人生掌了一回舵。
尽管迫于夫权的压力,埃洛伊兹终究要远渡重洋,嫁作他人妇; 尽管迫于父权的压力,玛丽安想参加画展,还得借助父亲的名号; 尽管迫于男权的压力,苏菲年纪轻轻就不得不承受非人的疼痛, 但她们至少放纵过,挣扎过,战斗过。 在娘家和夫家的两点一线间,她们横冲直撞,百无禁忌。 哪怕终将被逼至预设的结局,我想,那沿途领略的惊涛骇浪,也会在她们蠢蠢欲动的心头闪闪发光,永不平息。
于是,当玛丽安用烛火点燃前一位画家遗留的肖像,影片头一次点了题。 女子的画像熊熊燃烧,在壁炉一丝一缕地化成灰烬。 而与此同时,埃洛伊兹从肖像的束缚与世俗的规制中得以暂时逃脱,玛丽安心中的欲望和激情也被焰火勾起。 幽魂般藏匿于画布纹理间的男性,不论是驯服了妈妈的伯爵,“杀”死了姐姐的米兰人,还是曾妄图摆布画中人身姿的画家,都让这一把火烧尽了。
但“燃烧的女子肖像”仍不是“燃烧女子的肖像”。 看到后来我才发现,这部爱情片,其片名并未承载许多,仅仅指向埃洛伊兹和玛丽安定情的一幕。 在那之前,她们已然经历了无数次眼波流转,流露了不少的情意缱绻。 可到头来依旧是那一幕最为震撼,能让人一瞬间体认到爱的刻骨和狂热。 狂热到了怎样的地步呢? 是当二人站在篝火的两“岸”,埃洛伊兹看玛丽安看得入了神,以至裙摆沾上火焰,也浑然不觉。
身为酷儿,瑟琳最终还是选择用女性的苦与泪打底,把多彩的笔墨投诸爱情的甜与痛。 她把陷在爱里的埃洛伊兹拍得那么美,让那些嫌弃阿黛拉·哈内尔脸上有皱纹、轮廓不柔和的人们也不禁称赞。 阿黛拉的表演令一切心动、心痛和心碎都显得可信了。 当玛丽安笨拙地为她弹琴,她甚至未尝试图掩盖嘴角的笑意。 只是那样直勾勾地盯着心上人的侧脸,比玛丽安观摩她时注视得还要仔细。
我深信不疑,她就是那个会为爱人着迷,并为此惹来火光的女子; 她还是在那个瞥见脚下的火焰后,会抬起头来,继续痴痴凝望爱人的女子。 可你大概料想不到,正是这个直率、明快,倔强、执拗,甘愿为爱飞蛾扑火的埃洛伊兹,将在二人此生的最后一场相遇中,放弃她过去死死守护的凝视。
埃洛伊兹、玛丽安和苏菲三人曾一同探讨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的神话。 那是一则悲伤的爱情故事。 爱妻欧律狄刻被毒蛇夺取性命后,俄耳甫斯悲痛不已。 他遂来到冥界,请求冥王和冥后将欧律狄刻归还于他。
俄耳甫斯的深情打动了复仇女神,冥王和冥后也软下心来,应允了他的恳求。 但他们开出了一个条件:在离开冥界前,俄耳甫斯不许回头。 一旦他回头向妻子望去,欧律狄刻将再无生还的机会。 结局可想而知。 俄耳甫斯没能信守承诺,他永远地失去了心爱的妻子。
有趣的是,关于俄耳甫斯为何回头看去,三个女孩各有见解。 苏菲的想法很单纯。 她认为想要挽回爱人的生命,就应该忍住思念,俄耳甫斯没理由回头。 但玛丽安要诗意得多,她觉得俄耳甫斯作出了诗人的选择—— 他虽不再拥有欧律狄刻,却于回望的一刻珍藏了爱人的回忆。
而埃洛伊兹是最感性的。 她说,也许真相没那么复杂,是欧律狄刻让俄耳甫斯回头的。 欧律狄刻会不会也被思念苦苦烦扰,宁肯下一秒灰飞烟灭,这一秒也要看看爱人的模样呢?
埃洛伊兹的观点很朴素,却比任何一种高深的解读都更浪漫。 当时,埃洛伊兹自己也对此深以为然。 所以,在玛丽安离开时,她照着她理解中欧律狄刻的做法,喊玛丽安回头看。
可很多年后,当她们再度重逢,埃洛伊兹背弃了自己的信念。 在金碧辉煌的音乐厅,和当年的篝火之夜一样,她们被分隔两旁。 玛丽安看到了对“岸”的埃洛伊兹,紧紧地注视着那张熟悉的面庞。
遗憾的是,她没能等来一次回望。 在整整三分钟的长镜头里,埃洛伊兹就听着维瓦尔第的《四季》,那玛丽安曾为她弹响的旋律,目视前方, 纵使泪流满面,也绝不扭头相看。
有人说,埃洛伊兹没有看到玛丽安,她在凭借乐曲怀恋从前。 但我却以为,心意相通的她们一定彼此“看见”了。 只是,埃洛伊兹已不再是当初孤注一掷、熊熊燃烧的女子。 那三分钟里,她心里想的或许是: 如果忍住不回头,是不是就不会失去你?
*本文作者:kiwi
这片最成功的地方大概就是把一个差不多的故事用“我比你们高贵”的法式风格拍了出来,衬得【Call me by your name】廉价而且粗糙,尤其是结尾音乐会维瓦尔第《夏》响起的那场戏,跟着飙泪完了之后回想起其中的妙处,就本能地觉得另外一片结尾用口水歌煽情之低端。类似的妙处还有很多(比如那场裙角着火的戏),得益于强大的编剧功力,整个文本充满了古典小说式写法的隐喻、互文(比如“你看我时我也在看着你”)和双关(其实片名就是个双关),而且用一种高语级的文绉绉的法语呈现出来(没有字幕我已经很多地方都跟不上),加上切合剧情的纯自然光和烛光布光和古典式画面构图和运镜,整部影片的气质把握是十分精确的。然而,影片内核其实就是两位女主一次人生交集,用这么多精美高雅的包装反而减弱了代入感,也注定了它曲高和寡的命运。
我并不觉得一个不存在男性目光的电影就会是一部女性电影,同理一个没有男人的世界也谈不上是女性主义的。这部电影的某种封闭和狭隘,不仅限制了其中情感进一步发酵,也把某种观看(观点)局限在了表层。而它本拥有如此精确的视觉设计。
2019年度姬片,看完了久久回味余波荡漾,满脑子都是诺米梅兰特的帅美脸(划掉)其实是电影的油画质地,像看了场画展,很高级。营造这种氛围的是全片用光都是自然光和烛光,以及清晰的音效和环境音(一定要在影院看)阿戴拉哈内尔最后一场戏直接个人整崩了,在影院大哭bravo!说女版CMBYN不太懂 ,难道因为都有钢琴戏和借书戏?有人说电影有厌男情节,完全不同意,厌的难道不是包办婚姻?不就是没有男的出现吗?很多gay片也没女的。
这可能是《阿黛尔的生活》以后我看过最好的女同电影。每一帧画面都承载着每一次情绪的波动;古典如油画般的质地,渗透着绵绵爱意;两个精致到不可方物的主人公,即便不说话只是四目相视,都让人心里仿佛燃起一团火焰,久也无法熄灭。
“I felt the liberty you talked about... But I also felt your absence.” “Maybe she was the one who said, ‘Turn around.’” “Don’t regret. Remember.” 去往诗人的故事尽头。
篝火阿卡贝拉 人群中对望 迟来的吻 油画 无男性乌托邦的崩塌 四季四季!被一切设计精准打击 恋爱 一场热病(并且美丽女孩没有剃腋毛!fascinated
能够搞定难缠甲方的唯一方式就是爱上他/她
最后那一幕,不就是正在影院无声流泪的自己吗。看与被看之间,皆是情欲,皆是妄念。再次印证,深情即是一场悲剧。
#72nd Cannes# 今年戛纳的第二部满分作品,又送给了一部赛前完全没有想到的影片!影片在极小的格局里做出了令人赞叹的大文章,有着高度集中和戏剧化的结构,大部分时间仅有三个角色(画家-女孩-女仆),而且全片男性出现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两分钟。主要内容都集中在画家和女孩的关系上,写得细腻至极。阿黛拉·哈内尔贡献了极为精湛的演技。影片有着极为美妙的画意摄影,与世隔绝的孤岛上的峭壁,波涛汹涌大海,对应着人物内心的荒凉与社会环境的压抑;而室内的烛光则被以古典主义绘画的方式细腻地捕捉。影片初看就是一部古典风格的室内剧,随着故事的逐渐展开,“历史中被压抑的女性的声音与身体”这一主题浮现出来。人讨论俄尔甫斯冥府寻妻故事的那个段落可谓是中心思想。结尾处的凝视,恐怕是维瓦尔第的音乐在电影中被用得最为催人泪
爱是你凝望我时,我望向你的目光
这片子好欲,后劲好大。不知道是不是法文暖气开太足,看的过程中一度热到浑身冒汗,总是想起一个人,连呼吸都变得很急促。虽然戛纳拿了最佳编剧,但觉得最出彩的反而不是剧本。对于这样一部都情绪共振的片子,任何情节上的硬设定都会让它变得匠气,只需要跟着氛围走就行了,just go with the flow,那种美是渗透银幕直击内心的。导演真的太温柔了,看到这样一封写给前任的情书,我真的要现场表演一个猛汉落泪,这是什么神仙爱情。
拍得挺好,但就是无感惹
Marianne弹大键琴的时候 Heloise一直盯着她看 眼神特别亮 我猜那就是她第一次想吻M的时候
#Cannes19# Celine是那位从没让我失望过的导演,看过这个彻底爱上Adele Haenel了。拍的无比的细腻,绝不是某某的女版。
预定年度最佳。三个人一起读Orphée和Eurydice在冥府那一段绝佳。“Entre amour et souvenir, il choisit souvenir”, “c’est un choix poétique.” Eurydice灰飞烟灭那一刻和之后告别时关门,回头,白裙形象永远消失互文。为什么画家之前没有见过她穿白裙的形象,却能想象那若隐若现的画面?答案就是她在人工制造永远的告别、想象分离,只有带着这种痛苦欲裂的想象,爱情才到达一种不可能的顶峰,从未有过的深刻。爱的顶峰是一种燃烧和灰飞烟灭的欲望,是拉康的死亡驱力。只有永远的失去才能锁定爱情里长久渴望的“永远”。油画、节日仪式、歌剧、裸体与铜镜,为的都是——只书写诗意的爱情,绘画在这个故事里代表着logos蕴含于pathos。
女同电影的开始,大多源于共担苦难;男同电影的开始,大多源于分享放逐。有的人被赋权,有的人被剥权,没有人自由,在这样的世界里我们凝视惊涛骇浪,不够勇敢,蜷缩回庸常的生活,然而不自由的生活,安逸也如坐针毡。祝每一个你,你们,携手乘风破浪。
不要轻易观察一个人,因为太容易爱上她
难得看到一部如此女性向不消费女同的女同电影,更倾向于当作一部女性电影来看,无处不在解构男性话语。女人之间的爱恋是了解、触摸、缱绻和理解,几乎不见男性凝视的处理看得太舒服了。女主赫敏本敏。
摄影真是突出,自然光和烛光的内景戏,美到不行。甚至外景也很漂亮。同时。阿黛尔的表演也很棒。故事胜在情感细腻真挚
“并不是所有事物都转瞬即逝,比如一往情深” 如此缓慢、纯粹,却又如此撩拨、醉人。“当你注视画中人,我又注视着谁?” 对白如诗、情义如画,深情就是自己被火焰吞噬,而眼里全是你。篝火短短那一幕,便值5星。这个年代还能出现这么一眼万年、优雅复古的爱情,那是连《阿黛尔的生活》《卡罗尔》可能都无法企及的高度。“你可记得爱人滋味?我会回答,记得,而且从未是过去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