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颜（国语版）

看到第十集的时候，心里就暗暗叫一声“不好”，何况当时剧组已经向观众宣布过，要给出一个三观端正的大结局。可我还是偷偷希望第十一集里面，还可以有一些更好的东西，不要那么憋屈、那么压抑……

然而，纯情组里的两个人，尽管第十集里就郑重约定在一起，北野老师也去向双方家庭郑重道歉、表明态度，结果第十一集的第一个高潮，居然是捉奸——纱和的丈夫带着老妈，北野的妻子带着老爸，半夜跑到农村去捉奸。无论剧中把这一幕拍得多唯美惨烈，都没法掩盖这一幕有多丑陋。是啊，捉奸一向是群众喜闻乐见的大戏，什么老婆跑到商场去当众撕掉小三衣服之类新闻，网友也是一片叫好，“活该”！好像这两个人“做了不正派的事”，便没有有身为人的尊严了，可以随意践踏了。而《昼颜》在这一幕里，在迎合大众趣味的前提之下还尽量要拍得凄美，有多古怪，就别提了。

日本人实在太“高语境”，总是言不由衷，好像完全没法直接地表达自己的喜欢和厌恶，甜蜜的时候说几句“你好讨厌”当然没问题，可是到了恋爱结束，北村和纱和当着众人的面，为了尽快撇清关系，也要说“我只是想玩玩你，根本没打算认真”，两人在互相践踏的语句里面互通款曲，心心相印，真的让人非常不适。

利佳子听到病床上的画家说“我喜欢你”，也忍住泪，说，我根本没有认真过。——实在没法接受大和民族这种扭曲的感情表达方式啊。

不过更让我失望的是画家，你长得那么帅，那么狂拽酷炫，为什么没有能与外表匹配的敢于践踏社会规则的傲气。哪怕你像一个真正的cynic一样去享受前妻和主编创造的有利条件，用名利来报复社会，我也觉得ok；如果你做不到，至少也不要用自毁来忏悔吧，这对你自己、对你爱的人都只是纯粹的伤害。在手受伤无法作画以后，你还说“这就是审判的结果”，原来在纯情组和成人组的四个人里面，你才是家庭观念最重的那一个啊。原来对你来说，拒人千里的高姿态，一直是因为内心的软弱和无法直面现实，而不是因为蔑视这社会的庸常规则啊。

北野作为老师有多怂，我都不想批评了，难道在日本，不良学生欺负老师是正常现象吗？最后那番广播播送的分手感言，确实是让他和学生之间的关系有些改善，然而之前，他的教师生涯也太惨了吧，我tmd憋屈到自己都想上阵替他揍人啊！那个男学生，喂，你妈私奔了你就可以随便报复社会吗？虽然你不是成年人，还不必承担法律责任，可是也快18岁了吧，把童年阴影无限扩大，让全世界为自己背黑锅，真的没问题吗？当然，“一个愚蠢的人总是找得到一个更愚蠢的来崇拜他”，他还有个脑残的被他看不起的女友……这一对，身上有种很低劣的东西。

很讨厌北野和纱和一直道歉一直道歉，腰都没直起来过，道歉又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你们既然有真实的意愿，也有了上床的事实，为什么不能尊重下事实、拿出点傲气来啊。

我是多么喜欢你们这软弱、善良、孤独的两个人，你们这么相似，你们懂得彼此。让纱和回到三年不碰她、还和下属不干不净的老公身边，让北野回到总是忽略他的意愿、过于强势的太太身边，维持两段已经遭受重创、无法再拾回信心的婚姻，这样对这四个人真的就好吗。

纱和真的是软弱得让人郁闷，就连后来的离婚，也是老公提出——她都抑郁到在家纵火了，这种太太谁也不敢留在家里了吧……

但至少，她是离开了这段让她窒息的关系。穿上新球鞋，又踏上了新的路途。

北野老师的太太，最后是想说什么呢？要强的她，觉得自己的东西一定要抢回来，可是抢回来之后又怎样，不快乐是真实的感受。北野淡淡地打断了她的话，不过这么强势的她，或许还是会再提的吧。

北野搬家的卡车，和提着行李箱的纱和，在桥上交汇而过；手部受伤的画家，还在继续画着利佳子；利佳子拿着手机，怔怔地想念画家。

暧昧的对话，暧昧的剧情，暧昧的未来。这些红男绿女，他们总是找不到出路，他们软弱，他们随波逐流，他们欺骗别人，他们也自欺。

小说《飘》里有一句话提到过：大多数女孩子的想象力只能把自己带到结婚的礼坛上去，不近也不远，到此为止。虽然故事是旧的，时间已过去了一百多年，但有些事情仍是没有变，大多数姑娘很少会用幻想自己婚纱细节与婚礼陈设一样的激情去幻想结婚后每天琐碎的日子：打算几点起？要不要做早餐还是说服老公两人一起去路上买个鸡蛋饼？晚上做不做饭，有孩子以后谁去学校接？

这些事情想起来永远没有婚纱用什么样的蕾丝和珠珠让人振奋，但是它却几乎是婚姻生活的全部，日复一日的琐碎小事会让很多人忘了爱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个流传甚广的说法，恩爱夫妻一辈子也有至少100次想离婚，还有50次想掐死对方。正是如胶似漆的小情侣们对此说法大多不屑，很多结过婚的人听了倒是会心一笑，有人还会半真半假地回一句：说少了吧。

不论当初怎样恋爱怎样求婚怎样办了婚礼，这都不是讨论要讨论的事情，故事一开始为我们展现的就是两个家庭主妇结婚多年后的生活状态。

过着优渥生活的主编夫人利佳子是主动寻找出轨机会的猎‘艳’高手，激情过后冷酷甩掉，像是无情的性爱机器，但在认识了画家加藤之后，她却开始不由自主越陷越深。因为家境拮据而不得不在超市打工的纱和是一个普通小职员的妻子。作为一个从未想过要出轨的清纯少妇，她一心为家庭奔波着，但在偶然认识了醉心研究昆虫的生物老师北野后，却被他木讷的温柔打动，在利佳子总是犀利的‘歪理’下，她开始正视自己过去视而不见的婚姻问题，不由自主走上了外遇的道路，成为了利佳子的“共犯”。

无性婚姻：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不幸的婚姻却各有各的剧本。主妇纱和的老公世本每天吃着老婆准备的早餐，带着老婆准备的午餐便当出门，晚上回家两人也会和睦地打招呼，一起拉着手就寝——然后，却再也没有然后。纱和七年的婚姻是无性婚姻，没人对她解释过为什么，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一切都显得那样正常，掩盖了它本身的不正常。在纱和又一次故作随性地提起“偶尔也想亲热一下啊”的时候，丈夫假装咳嗽感冒躲过一劫，这应是这场婚姻里第一百零一次希望的落空，纱和好像已经有点习惯了。

她确定老公并不是gay，但也从来没问过他为什么会这样，其实理由每个女人都能理解：谁会想要亲口承认自认相爱的老公从没对自己的身体有任何渴望？以自尊心与羞耻心为代价才能求证的答案，很多女人都会本能的回避，然后不断催眠自己这样过也可以，于是时间慢慢过去，空虚却从未消失。

纱和的老公对自己的宠物仓鼠关心超过妻子百倍，每天睡前为自己擦乳液的细心比对妻子的关心细致百倍，在电梯前耍下系鞋带的妻子独自关上电梯门扬长而去，看到妻子不开心就立刻说对不起但是根本不关心原因。世本虽然性冷淡，他却很享受公司女同事对自己的崇拜和挑逗，在婚姻生活里，因为纱和没问过，所以他就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胁迫对方和自己如同小孩子过家家一样手拉手睡觉过下去。

在第一次和外遇对象北野有了真正意义的亲热时，纱和内心的自白是：我以为这辈子不会有任何男人喜欢我了……每个人都渴望被爱，每个不被爱的人心里也都知道自己的被抛弃，纱和一直自欺欺人地反驳利佳子那些关于婚姻消极的说法，但“我和丈夫很相爱”这句话却连自己都不相信。

据日本报纸报道，日本无性婚姻的比例正在逐年升高，生育率也一直在下降。和大众对日本色情业发达的印象相冲突的是，日本人并没有人们以为的那么热衷于性，反而，很多人饱受性冷淡的困扰。在2005年一场对600名已婚妇女的调查中，有26%的人已超过一年没有性生活，2007年的另一项调查中，无性婚姻的比例也有35%。一名诊所医生说自己每年接待超过200名已婚妇女的咨询，有人甚至过了20年的无性婚姻生活——这些女性大多都不想离婚，因为丈夫除此之外对家人并不坏，收入也按时上交，她们无法说服自己只为了性这个理由就离婚。

这就是问题所在，性这件事是人们平时从不会特意提起可事实上很重要的问题，但一旦进入了婚姻，却很少有人敢于坦白自己想要离婚的理由是因为性生活的不和谐，尤其是女人。纱和的婆婆希望他们有孩子，纱和自己也喜欢孩子，可无性婚姻无法有孩子，婆婆奚落纱和缺乏魅力，纱和总是默默隐忍……

在很多文化里女人都像是性的奉献者而没有自主权，不该有“性欲”而只能是配合者，女人们自发强迫自己忽略性的重要，也导致无性婚姻这个明明真实存在的问题却令很多女人羞于启齿。在电视剧里，纱和的这种苦闷在利佳子的煽动下走上了出轨的路但这也并不会是最终结局，接下来的故事，不知又会如何结果？

永远不在家的丈夫和心不在焉的妻子
纱和的例子有些无辜，但换到利佳子身上，就不是一句丈夫的错或是妻子的错能够解释。日本的自杀率居高不下，尤其男性高于女性。日本人工作压力之大闻名于世，很多从日本归国的人都会说起日本男人的工作状态——几乎每天加班，周末也不休息，以公司为家是很多人的共同心态。在一档电视节目里，讨论起“职场新人最令人厌恶的行为”时，一些中年的公司职员抱怨：“有些年轻人下班就想回家，周末加班居然不愿意来，晚上前辈叫他喝酒居然说这是私人时间不想参加……真是没有道理！”

私人时间居然成为不合理的要求，日本男人的工作状态也可见一斑。大多数男人结了婚以后，觉得只要按月上缴工资就自认完成责任，下班宁可和同事结伴去喝酒也不会回家陪老婆，种种社会风气都在令婚姻生活中的夫妻二人疏远。

利佳子的老公属于典型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除了给钱永远不在家的日本大男人。他设想的完美生活已限定了框架：大房子+漂亮老婆+可爱孩子，漂亮的女人有很多种，他似乎也并不在意是美女A还是美女B，对妻子，他也懒得了解，他眼里的妻子永远是“不谙世事”的小傻瓜，两人不需要沟通，只要形式美丽就够了。在利佳子感冒发烧的清晨，老公仍旧不管不顾地问她要东要西，女儿看不过去骂爸爸“难道妈妈就只是干这些的人吗？”老公讪讪地让妻子去休息，一边拿了抹布擦早餐桌，一边忿忿地给自己打气“就干今天这一回，就一回！”

日本家庭主妇的数量远高于已婚的职业女性，男尊女卑的思想深入骨髓，有些事被认为注定就是女人来做，比如家务比如做饭。也因为如此，家庭主妇的工作很难得到应有的尊重，因为“女人天生就该做这些”，所以利佳子的老公偶尔做一次感到很屈尊。

因为日本人的精细与严谨，所以家庭主妇的负担也同样沉重。有听说过外国女孩嫁去日本因为不会给小孩做花俏的便当而担心孩子被同学排挤，也有因为不善厨艺与手工而无法融入老公同事夫人的交际圈……电视剧里利佳子和早上同样在阳台晾衣服的纱和打电话，两人看着清晨的阳光和家里待做的琐事，利佳子说出了这样的台词，每天不都是这样么，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每天做丰盛早餐，准备丈夫的中餐便当，把全部屋子打扫，把所有东西归位，每天早上洗衣服晾衣服熨衣服，然后去超市买东西，晚上再做晚饭，买现成不行，热气腾腾四菜一汤才算像样，做完晚饭继续收拾碗筷，收拾老公洗过澡的浴室……

这是家庭主妇这个角色的矛盾，事业有成的男人需要这样一个主妇，但不是每个妻子都能从家务事里找到乐趣与成就感。当被问为什么不去工作的时候，利佳子说“男人能养老婆是他们非常引以为傲的事情”，作为主编大人的夫人，出去工作会让老公面子挂不住，这又是日本大男子主义的另一层意味。

和纱和比起来，利佳子显得不那么‘无辜’，在下午三点到五点孩子放学前的‘自由’时光，她放纵自己用这两个小时选择去找寻“被爱”的感觉，也许在她当初为了财富与地位放弃追求爱情的时候就该料到今天的结果，但她也是可悲的，因为她满足了丈夫对妻子的所有幻想与要求，但丈夫却没给予她需要的重视与关怀。不过我们也同样可以去想，纱和完全不考虑金钱一心嫁给当初爱着的人，结果又如何呢？电视剧没有给我们答案，生活里我们有自己的答案。

尴尬的女强人

纱和和利佳子作为家庭主妇都自觉地担负起了日本社会对一个家庭主妇的要求，这种用性别来强制分工的方式很自然而然产生的问题是：身为一个女人，如果你不想做家庭主妇，如果你讨厌家事、讨厌做饭，那该怎么办？

纱和的出轨对象北野老师也有家室，他的妻子乃梨子同样在研究生物却远比北野做得顺遂，已在大学升上了副教授，而北野只是无足轻重的高中老师。乃梨子与北野的结合本来就没有太深的感情基础，又遭遇了女强男弱的压力，在妻子升上副教授后，北野表现得郁郁寡欢，在忙于赶报告的妻子拿出超市便当给他当晚饭的时候，北野笑得十分勉强。

乃梨子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认识了纱和与利佳子，为了补偿老公而考虑学做菜，在超市听利佳子传授菜谱的时候，乃梨子捂着额头厌恶地说“其实我听到炒啊、炸啊这些词，就头晕想吐了……”

作为一个人，讨厌做饭于是吃超市便当是一个人的个人选择，不健康也是自己的选择。但当她成为一个女人，这就显得像是个罪过，因为没有给丈夫北野做热乎乎的好饭好菜，连乃梨子这样生性强势的女人也仍旧感到愧疚与难以启齿，若是在中国的双职家庭，也许仍有机会问一句：你老公这么想吃家常菜且工作又不忙，干嘛他自己不做？

但是在日本，这句话应是无法问出来，没有做到别的主妇所做的家务，又自私地不冠夫姓、自顾自地追求自己的事业，强势的乃梨子与老公北野越来越疏远。

而北野与超市打工员纱和的相遇却正好点燃了两人心中的苦闷，有人说“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和一个收银小妹也会有真爱吗？”就像利佳子说的，其实不是真的非要这个人不可，而是那时候正好想要有个人去爱，所以就有了他。说到底，所谓真爱，不过也是外遇人给自己找的借口，空虚寂寞的麻醉剂。

电视剧已近大结局，外遇的真相已经败露，有人泥足深陷，有人尚有一线希望，有人想要报复，有人想要重新开始。但从片子一开始就贯穿始终的那个“夫妻一人因为外遇事件在家放火，两人双双烧死”的案件来看，注定有些欲望与选择会引领人们走上不归路，再也没有得到救赎的可能。

《昼颜》这部电视剧拍得很有意思，它非常细致地刻画了两个出轨女人的心路历程，尽可能地站在出轨者的角度描绘、拆解她们的最初意图、恋情发展、侥幸心理和矛盾激化后的痛苦情态。至于大结局怎么交代，不伦恋在社会道德观的面前怎么腐烂溃败这都是意料之中的安排，倒不值得多费笔墨。

我比较感兴趣的是纱和和利佳子，她们在意识到自身婚姻生活不幸，欲求不满之后，为什么选择偷情而不是离婚来处理问题。利佳子曾经跟小男友开玩笑，说自己可以离婚，但是对方要负担自己的离婚丑闻的经济赔偿、子女抚养、日常花销等。小男友一听这个吓得脸都绿了，于是大家也就顺理成章地回到“玩玩”解闷的模式中去了。利佳子诱惑纱和与她一同出轨寻求刺激，当“昼颜妻”，摆出的理由是只有在外面得到关爱，在家里才能笑对令人厌烦的老公和无聊的主妇生活。

从利佳子的这两个剖白中，我们知道在日本社会：

*男人养女人是约定俗成；
*女人婚后，尤其有了孩子之后，一般不外出工作，家庭主妇是社会期待的妇女正职；
*离婚是丑闻，对个人和家庭名誉都造成伤害；
*提出离婚的一方要向对方支付精神补偿。

基本上，离婚的成本是相当高的，除非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能不离婚就不离婚，尽量维持生活现状，哪怕婚姻中已失去了爱情。

相对的，对比一下现代美国，“昼颜妻”这种事情就会被认为十分奇葩。虽然是保守的基督教社会，但离婚的社会成本相对较低，和维持的不幸的婚姻相比，获得精神和法律自由是更划算的一件事。另外在美国的婚姻体系里离婚双方没有义务因离婚一事支付对方的“精神损失费”，因为婚姻，作为合同的一种，没有一纸定生死的时效，在一方因某种原因要解除协议的情况下，另一方以种种手段实施威逼利诱维系合同也并得不到法律的保护——实际上，双方分居达到规定时间之后，不论一方怎样反对，离婚都将成立。当然，法律保护未成年子女的抚养，离婚的一方必须向子女抚养方支付抚养费，支付的多少依双方经济水平决定。因此，在结婚和离婚的社会成本都相对低廉的社会里，挖空心思搞婚外恋，除非是特殊嗜好者，费时费力，是很不划算的行为。

当然，这并不是说在欧美社会离婚既然那么容易，就没有维持空虚婚姻的。实际上，“昼颜”这个词就出自西班牙导演布努埃尔1967年的电影《白日美人》, 法语Belle de Jour是一位上流社会的高贵妻子白天为娼给自己起的“花名”。除了特殊的心理因素，理解这样的空虚婚姻还要回到离婚的社会成本上去。“上流社会”比起普罗大众的婚姻关系所涉及的金钱和社会人际关系都更多更复杂，故而离婚的社会成本也要高得多。面对高成本的离婚选择，如果有其他方式可以获得婚姻中所无法获得的情感或身体需求，同时又无需付出经济、心理与社会关系上无法承担的高成本，那当然尝试要钻钻空子喽。

言而总之，婚姻属于道德范畴，而爱情却与道德无关。这是出轨者所必须面对的根本矛盾。

不过另一方面，就算日本社会的离婚成本很高，也还没高到无法离婚的地步。利佳子和纱和的“昼颜妻”运动归根结底还是出于私心——一方面要追求精神自由、肉体满足，另一方面又舍不得已经营造好的生活模式和经济惯性，两下都要得到，于是就掩耳盗铃沉浸在一时的放纵与任性的欢愉中，祈祷这种have it all的美梦不要醒来。从这一点上来说，不管在什么样的社会里，婚外恋都依然是令人不齿的。虽然我理解利佳子做了十五年家庭主妇独立谋生的困难，也理解纱和与北野老师惺惺相惜的爱情，却还是不得不鄙夷他们这样处理爱情的手法——说到底他们的另一半也没谁真正以死相逼，绝对不通情理，无法沟通（何况即使无法沟通，也并不等于就完全无法离婚）。对婚姻和生活本身不满，却不能正视自身，不能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在没有遇到下家的情况下独立寻找生活的方向，而必须走到命运替他们做出选择的时刻才痛下决心，在造成所有伤害之后才不得不正视现实，强迫自己面对自己。这样的人是生活的弱者，这样的结局是弱者的悲剧。在人性软弱这个角度上，这样的悲剧与社会制度无关。

我娘跟我一起追《昼颜》。我们总是前后脚看完更新，用各种通讯手段交流心得。倒数第二集完毕，她说她很心塞，看不出剧集的走向。我说我猜最后多半是各回各家各找各老公。

为什么？她问。

我被她问住了。是啊，为什么？

对于或穷或富的市井夫妻，颠扑不破的真理如同TVB剧集对白：呐，一家人开开心心的比什么都重要啦。你这边上演多少缠绵悱恻的大戏，把生离死别都实践了一遍，到父母那里，永远只有一句话等着：作啥，还能离咋地。

在杂志上读到过一句话：还在乎轨道才叫出轨，不在乎轨道的那是飞机。利佳子和纱和先后完成了从有轨列车向飞机的豹变，并一度自以为已经get了飞机的技能，或将妥妥地驶入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轨道中去，可惜这种以为没能成为现实。最终，利佳子回到了旧轨道，伏低身姿，继续cos总编太太相夫教子；纱和通过一种极端方式结束了婚姻，但她踏上的未知之旅也并非源自本来计划好的蓝图。

看完大结局，我娘说《昼颜》让她心情糟糕。我知道的不少与我年纪相仿的朋友，已婚或未婚，也都被这剧虐得够呛。这很好理解，《昼颜》不断甩出人生最糟糕的境况给你看：最后一集，两家的原配、婆婆、岳父组团来捉奸，前门一队人马，后门一队人马，车大灯一开，矛盾冲突血淋淋啊赤裸裸，连块遮羞布的线头也不留，活像白蛇传里法海，这边扇许仙一个耳光，那边踹白素贞个满怀——还能更糟糕一点吗？

可是，即使糟成这样，又如何了呢？如果不是后来纱和点了一场火，她还是不能逃离婚姻和那个虽然略显逼仄却颇为温馨的小家，超市有的是，换一家打工就是了。老师那边更无所谓，换个工作，换个公寓，又是一条好汉。

最近因为写长篇连载，常有不平之气，一次更新到关节处，突然有朋友来电话，聊到小说，问我写到哪儿了。我告知正写到蒙在鼓里的女主找到男主家，用偷配的钥匙开了门，撞见原配夫人。

“哇，这么刺激？！”
“是啊。”
“嗯……”他沉吟了一下，接着说，“我很担心啊。”
“担心什么？”
“接下去你怎么写？情况已经这么糟糕了，两个女人对着抡菜刀吗？”

我当然没有让两个女人对着抡菜刀。大致剧透了一下接下去要写到的情节，他非常惊讶，说没想到合情合理地糟到这个程度，结果居然也没有怎样。“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他说。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大多数人并没有随着年纪而越来越睿智、越来越善于自省，而是完全走到反面——麻木、犬儒、混不吝、无所谓。回归家庭的利佳子，还是过去那个找找乐子谈谈“恋爱”就能心平气和的中产主妇吗？离了婚的纱和内心独白：对不起，老天爷，我以后还是会惹你生气的。

其他不再敢惹老天爷生气的，他们的勇气彻底熄灭了吗，他们的怨恨莫名就烟消云散了吗。如果没有，在固有的轨道上，等待他们的，将是几十年戴着面具的艰辛自处。如果不想太艰辛，只好健忘，只好麻木。

的确，看似一切都没有发生，列车在固若金汤的轨道上，没有变成飞机。日子是个不倒翁，好好赖赖，就那么过下去了。

王安忆在《长恨歌》里写到程先生自杀，有一段极为华彩的文字，最后说：
……然后就在那砖木的格子里过自己的日子，好一点坏一点都无妨。虽说有些苟且，却也是无奈中的有奈，要不，这一生怎么去过？怎么攫取快乐？你知道，在那密密匝匝的格子里，藏着的都是最达观的信念。即使那格子空了，信念还留着。窗台上，地板上，墙上，壁上，那楼梯转弯处用滑粉写着的孩子的手笔： “打倒王小狗”，就是这信念。

引用完这段，突然想到，之前一个姐姐在微博上说，她在朋友圈提到《昼颜》，婆婆点了一个赞。这就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