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的世说新语

第一道 白羊肉

任诞 第二十三：

44.罗友作荆州从事，桓宣武为王车骑集别，友进坐良久，辞出。宣武曰：“卿向欲咨事，何以便去？”答曰：“友闻白羊肉美，一生未曾得吃，故冒求前耳，无事可咨。今已饱，不复须驻。”了无惭色。

41.襄阳罗友有大韵，少时多谓之痴。尝伺人祠，欲乞食，往太早，门未开。主人迎神出见，问以非时何得在此？答曰：“闻卿祠，欲乞一顿食耳。”遂隐门侧，至晓得食便退，了无怍容。……后为广州刺史，当之镇，刺史桓豁语令莫来宿，答曰：“民已有前期，主人贫，或有酒馔之费，见与甚有旧。请别日奉命。”征西密遣人察之，至夕，乃往荆州门下书佐家，处之怡然，不异胜达。

第二道 美味的让人辞职的鲈鱼脍

识鉴 第七：

10.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俄而齐王败，时人皆谓为见机。

第三道 充面子的撸串

德行 第一：

25.顾荣在洛阳，尝应人请，觉行炙人有欲炙之色，因辍己施焉。同坐嗤之。荣曰：“岂有终日执之，而不知其味者乎？”后遭乱渡江，每经危急，常有一人左右己，问其所以，乃受炙人也。

捷悟 第十一：

5.王敦引军垂至大桁，明帝自出中堂。温峤为丹阳尹，帝令断大桁，故未断，帝大怒瞋目，左右莫不悚惧。召诸公来，峤至，不谢，但求酒炙。王导须臾至，徒跣下地，谢曰：“天威在颜，遂使温峤不容得谢。”峤于是下谢，帝乃释然。诸公共叹王机悟名言。

第四道 吃面也要看颜值

容止 第十四：

2.何平叔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

第五道 胡饼

雅量 第六：

19.郗太傅在京口，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语郗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东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郗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因嫁女与焉。

第六道 肉干

任诞 第二十三：

29.卫君长为温公长史，温公甚善之。每率尔提酒脯就卫，箕踞相对弥日。卫往温许亦尔。

第七道 蒸乳猪

汰侈 第三十：

3.武帝尝降王武子家，武子供馔，并用琉璃器。婢子百余人，皆绫罗绔，以手擎饮食。烝肥美，异于常味。帝怪而问之，答曰：“以人乳饮。”帝甚不平，食未毕，便去。王、石所未知作。

任诞 第二十三：

17.刘道真少时，常渔草泽，善歌啸，闻者莫不留连。有一老妪，识其非常人，甚乐其歌啸，乃杀豚进之。道真食豚尽，了不谢。妪见不饱，又进一豚。食半余半，乃还之。后为吏部郎，妪儿为小令史，道真超用之。不知所由，问母，母告之。于是赍牛酒诣道真，道真曰：“去，去！无可复用相报。”

第八道 牛心

汰侈 第三十：

6.王君夫有牛，名八百里驳，常莹其蹄角。王武子语君夫：“我射不如卿，今指赌卿牛，以千万对之。”君夫既恃手快，且谓骏物无有杀理，便相然可，令武子先射。武子一起便破的，却据胡床，叱左右速探牛心来。须臾，炙至，一脔便去。

汰侈 第三十：

12.王右军少时，在周侯末坐，割牛心啖之。于此改观。

第九道 烧饼

雅量 第六：

18.褚公于章安令迁太尉记室参军，名字已显而位微，人未多识。公东出，乘估客船，送故吏数人，投钱唐亭住。尔时吴兴沈充为县令，当送客过浙江，客出，亭吏驱公移牛屋下。潮水至，沈令起彷徨，问牛屋下是何物人，吏云：“昨有一伧父来寄亭中，有尊贵客，权移之。”令有酒色，因遥问：“伧父欲食饼不？姓何等？可共语。”褚因举手答曰：“河南褚季野。”远近久承公名，令于是大遽，不敢移公，便于牛屋下修刺诣公，更宰杀为馔具，于公前鞭挞亭吏，欲以谢惭。公与之酌宴，言色无异，状如不觉。令送公至界。

第十道 杨梅

假谲 第二十七：

2.魏武行役，失汲道，三军皆渴。乃令曰：“前有大梅林，饶子，甘酸，可以解渴。”士卒闻之，口皆出水。乘此得及前源。

言语 第二：

43.梁国杨氏子，九岁，甚聪惠。孔君平诣其父，父不在，乃呼儿出，为设果。果有杨梅，孔指以示儿曰：“此是君家果。”儿应声答曰：“未闻孔雀是夫子家禽。”

第十一道 螃蟹

纰漏 第三十四：

3.蔡司徒渡江，见彭蜞，大喜曰：“蟹有八足，加以二螯。”令烹之。既食，吐下委顿，方知非蟹。后向谢仁祖说此事，谢曰：“卿读《尔雅》不熟，几为《劝学》死！”

第十二道 李子

雅量 第六：

4.王戎七岁，尝与诸小儿游，看道边李树多子折枝，诸儿竞走取之，唯戎不动。人问之，答曰：“树在道边而多子，此必苦李。”取之，信然。

俭啬 第二十九：

4.王戎有好李，卖之，恐人得其种，恒钻其核。

桃子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不是吃货。

（何止不是吃货，对于其他例如穿啊玩啊乐啊的事情，都比较……呃呃，少根筋。）

这绝非炫耀，自小仰慕魏晋风度的我，对那些人人都天然能得到快乐的事，却始终缺乏欲望，总觉得，是自己少了和这个世界最深联系的一种遗憾吧。

你看，魏晋时的人，他们生活的时代浑浊不清，他们的命运如同随时在大浪中倾覆的落叶，但他们依然努力用独有的方式和这个世界发生着连接，那其中最吸引人的方式，就是让看似最平常，最无聊的事，都散发着跨越时空的魅力。

例如——吃。

吃，大约是成本最低的快乐了。

我身边就有很多朋友，失恋也要吃，中奖也要吃，升职也要吃，失业也要吃。

有时候想问问他们，真那么好吃吗？

这个问题，还真问不得。

他们会嘴里咬着根薯条，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你，然后反问“为什么不吃了？”

是啊，人生已经已经如此艰难，为什么不吃了？

只需要很少很少的一点点钱，一点点时间，身体就会自然分泌出让你快乐的多巴胺，无论怎样受伤、茫然，都会在瞬间得到抚慰。

一瞬间，整个世界都被治愈了。

魏晋时那些吃货们，就很懂得珍惜这些简单快乐的机会。

例如“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的毕卓，例如，捞着机会就要厚着脸皮蹭吃蹭喝的罗友，还有想念鲈鱼脍辞官归隐的张季鹰……

管他外面昏天暗地，此刻，在他的小天地里，都应该无风无雨。小小的快乐，已经让他如此心满意足。

功名利益，争权夺利，腥风血雨……大约都和吃货无干吧？有了吃，他已经足够豁达宽忍，可以对所有的残忍无情、人世凉薄一笑置之了。

谁不喜欢一个和这个世界达成充分和解的人了？

就像桃子，虽然天生吃得少，对吃完全不感兴趣，但也特别喜欢和吃货一起去吃饭，看他吃得那么香，那快乐简直就能传染。

（所以我的朋友，大多都很能吃。吃嘛嘛香，身体倍棒！）

打开《世说新语》的方式，我想，首先就是学会做一个开心的吃货吧~

即使自己不爱吃，看古人吃得那么香，隔着千年的书页，感觉，那快乐也满溢而出，可以用来下酒了了。

中国人的餐桌，自古就是不是餐桌而已。吃，自然也不是吃。

小时候看周代的历史，觉得这些贵族简直无耻，天天吃吃喝喝，外面都要天崩地裂！居然还不断在餐桌上唱歌，跳舞，互相称颂。（要么怎么有《诗经》中的《雅》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就会知道，中国人讲究的，不是吃，而是“礼数”。

“礼义廉耻”，礼排第一位。

而这个礼，首先的含义，就是尊重他人。

吃货罗友，舍弃了和领导吃山珍海味的机会，去光顾穷朋友的寒舍一起啃窝窝头，这是礼！

顾荣把烤肉让给替自己烧烤却没吃过烤肉的厨师，这是礼。

王羲之吃了周顗亲手奉上的牛心从而一举成名，这也是礼。

褚季野在旅行途中却被人看人下菜碟，之后又被县令吆喝以“伧父”，就是非礼。

人奶喂养乳猪来吃，甚至拿来待客，更是“非礼”！

……

这些餐桌上的故事，蕴含着的，确实是中国人的处世之道，那并非是无节制的攀比与吹捧（就像被异化的酒桌文化），而仅仅只是，一个我们用“吃”的方式表达对彼此的尊重、欣赏的地方。

餐桌，作为中国人的社交场所，大约，和英国的俱乐部，法国的文化沙龙一样，都孕育着中国的人情与文化吧？

当然，崇尚不吓死人不罢休的魏晋，张扬的个性，也会带来更多奇葩的吃货和奇葩的吃法……

王羲之坦腹东床，用一个胡饼换来了一个媳妇，当然是因为人家吃相好看啦~~这么萌萌哒的女婿哪里去找呀？

温峤找卫永聊得没日没夜，每次都带上“圣人牌”肉干，谁都不知道孔夫子也爱它了？不仅提神醒脑，而且还显得很有文化哦（赶快舍弃薯条辣条吧）~~

刘真长，穷得快要饿死了，还要在芦苇丛中长啸吟咏，因为偶尔有个珍贵的粉丝送了只乳猪，念念不忘了好多好多年呀。

……对魏晋士人来说，吃，也是在显摆，只是，显摆的不是自己的身份地位金钱权势，而是“风度”与“个性”，是自己就是与众不同，就是惊才绝艳，就是惊世骇俗的底气。

这样的“自恋”，几乎空前绝后，它来自于我们的文化，也仅仅来自于我们的文化。

（绝对不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文化，也绝对不是人情练达的“腹黑”文化哦）

时光回溯，不是吃货的我，真的很愿意坐在魏晋时人的餐桌前，和他们一起吃一顿饭，品尝一下那些“珍稀”的美味。

我想，那样的谈吐言行之间，一定会让人特别心旷神怡，即使只是片刻，也足以让我们忘记所有那些非我们自身所能把握的焦虑和忧愁，看到无限远处的光亮吧~~

（远胜过和巴菲特、比尔盖茨的午餐权？更不用提名流、官场上的酒桌了。）

所以，我也想把自己这份渴慕，和大家共享。